尘埃落定
癸亥(二十三日),百官开始上朝。直到太阳已经出来时,大明宫右侧的建福门才刚刚打开。宫中传话说,百官每人只准带一名随从进门。里面禁军手持刀枪,夹道防卫。到宣政门时,大门尚未打开。这时,由于没有宰相和御史大夫率领,百官队伍混乱,不成班列。唐文宗亲临紫宸殿,问:“宰相怎么没有来?”仇士良回答:“王涯等人谋反,已经被逮捕入狱。”接着,把王涯的供词递呈文宗,唐文宗召左仆射令狐楚、右仆射郑覃上前,让他们观看王涯的供词。唐文宗既悲伤又气愤,几乎难以自持,问令狐楚和郑覃:“是不是王涯的笔迹?”二人回答说:“是!”唐文宗说:“如果真的这样,那就罪不容诛!”于是,命令二人留在政事堂,参予决策朝廷大政方针。同时,又命令狐楚起草制书,将平定李训、王涯等人叛乱宣告朝廷内外。令狐楚在制书中叙述王涯、贾餗谋反的事实时,浮泛而不切要害,仇士良等人对此很不满,由此令狐楚未能被擢拔为宰相。[6]
这时,京城街坊和集市中的剽掠仍未停止。朝廷命左、右神策军将领杨镇、靳遂良等人各率五百人分别把守街道的主要路口,敲击街鼓加以警告,同时斩首十几个罪犯,这才安定下来。[7]
贾餗换了官服以后,潜藏在百姓家里。过了一夜,感到实在无法逃脱,于是,换上丧服,骑驴到兴安门,说:“我是宰相贾餗,被奸人所污蔑,你们把我抓起来送到左、右神策军去吧!”守门人随即把他押送到右神策军中。李孝本改换六品、七品官员穿的绿色官服,但仍旧系着只有五品以上官员才能穿戴的金带,用帽子摭住脸,一个人骑着马直奔凤翔,打算投靠郑注。到了咸阳城西,被追兵逮捕。[8]
李训向来和终南山的僧人宗密关系亲近,于是,前往投奔。宗密想为李训剃发,装扮成僧人,然后藏在寺院中。他的徒弟们都认为不妥。李训只好出山,打算前往凤翔投靠郑注,被周至镇遏使宋楚逮捕,戴上脚镣手铐,押送到京城。走到昆明池,李训恐怕到神策军后被毒打污辱,便对押送他的人说:“无论谁抓住我都能得到重赏而富贵!听说禁军到处搜捕,他们肯定会把我夺走。不如把我杀了,拿我的首级送到京城!”押送他的人表示同意,于是,割下李训的头送往京城。[9]
左神策军出兵三百人,以李训的首级引导王涯、王璠、罗立言和郭行余,右神策军出兵三百人,押贾餗、舒元舆和李孝本,献祭太庙和太社,接着,在东、西两市游街示众,命百官前往观看。在京城独柳树下把他们腰斩,首级挂在兴安门外示众。李训等人的亲属不管亲疏老幼,全部被杀。妻子女儿没有死的,没收为官奴婢。观看的百姓都怨恨王涯主持茶叶专卖,有的人大声怒骂,有的人拿瓦块往他身上打。[10]
此前,郑注按照事先和李训的约定,率亲兵五百人已经从凤翔出发,到达扶凤县。扶凤县令韩辽知道他和李训的密谋,因此,不加接待,携带县印和下属胥吏、士卒逃往武功。这时,郑注得到李训失败的消息,于是,又返回凤翔。仇士良等人派人携带唐文宗的密敕授予凤翔监军张仲清,命令他诛除郑注。张仲清疑惧不知所措。押牙李叔和劝张仲清说:“我以您的名义用好言好语召来郑注,然后设计退下他的亲兵,在坐席把他杀死,叛乱即刻就可平定!”张仲清同意,于是,设下伏兵等待郑注。郑注依恃他的亲兵,因而也不怀疑,径直进入凤翔城来见张仲清。李叔和把郑注的亲兵引到门外予以款待,只有郑注和几个随从进入监军使院。郑注刚刚喝完茶,被李叔和抽刀斩首。随即关闭外门,全部诛杀郑注的亲兵。于是,张仲清出示唐文宗的密敕,向将士宣布。接着,杀死郑注的家眷,以及节度副使钱可复、节度判官卢简能、观察判官萧杰、掌书记卢弘茂等人和他们的同党,总共一千多人。钱可复是钱徽的儿子;卢简能是卢纶的儿子;萧杰是萧的弟弟。这时,朝廷还不知道郑注已经被杀,丁卯(二十六日),唐文宗被迫下诏,免去郑注的职务和爵位,命令与凤翔邻近的藩镇按兵不动,观察凤翔城中的动静。同时,任命左神策大将军陈君奕为凤翔节度使。戊辰(二十七日)夜晚,张仲清派李叔和等人前往京城献上郑注的首级,朝廷命挂在兴安门上示众。于是,京城的人心逐渐安定,禁军诸军开始各回军营。
甘露之变后,宦官的气势更盛了。仇士良视文宗如同傀儡,朝廷大权全归北司。史称:“自是天下事皆决于北司,宰相行文书而已。宦官气益盛,迫胁天子,下视宰相,陵暴朝士如草芥。”第二年,昭义节度使刘从谏上表声讨仇士良等人的罪恶,宦官才有所畏惧,南司才多少得以行使一些职权。
宰相李石为人忠正,经常当面指正仇士良,仇士良怀恨在心。开成三年(838年)正月的一天,李石早朝,仇士良在途中埋伏刺客,欲暗中行刺。当李石坐骑行至半路,刺客突然杀出,射伤了李石。随从一惊而散。李石的马受惊,幸好这马有灵性,回头往李府发足狂奔。李石受伤,只能伏在马上。到坊门时,李石再次遭刺客袭击。刺客用刀去砍李石,不料马快,只砍断了马尾,李石幸免于难。事后,李石考虑到自身安全得不到保证,被迫上书称病,请求辞去相位。文宗明明知道宰相是畏惧宦官,却无可奈何,只得同意李石出任荆南节度使。
自李石出镇荆南后,仇士良更是肆无忌惮。文宗始终被宦官严密监视,再也不能有所作为。因为无事可做,皇帝只好饮酒求醉,赋诗遣愁。有一天,文宗问大臣周墀,他可以比前代什么君主。周墀恬不知耻地恭维说:“陛下可以比尧舜。”文宗还算有自知之明,说自己受制于家奴,比周赧王、汉献帝两个亡国之君还不如。说完,凄然泪下。他因伤感而抑郁成疾,从此不复上朝。
此时,年青的诗人李商隐有感于甘露之变,写下了《重有感》一诗:
玉帐牙旗得上游,安危须共主君忧。
窦融表已来关右,陶侃军宜次石头。
岂有蛟龙愁失水?更无鹰隼击高秋!
昼号夜哭兼幽显,早晚星关雪涕收。
当时宦官权势熏天,众人多敢怒不敢言。李商隐却大声呼吁诛讨宦官,表现出非比寻常的勇气。甘露之变五年后,文宗病重,诏命太子监国。仇士良知道消息后,竟闯入宫中,声称:“太子年尚幼,且有疾,请更议所立。”随后不顾朝臣的反对,假传圣旨把太子降封陈王,立文宗之弟李炎为皇太弟。文宗随即郁郁病死,在位十四年,年仅三十二岁。仇士良扶持李炎上台,是为唐武宗。
仇士良历经六朝,专权达二十余年,史称其“挟帝有术”。但他的下场并不好。武宗也不满仇士良的专权,仇士良看出了武宗的心思,主动提出告老还乡。武宗乐得顺水推舟,立即应允。不久后,仇士良便病死了。有人告发他有不法行为。结果从他的家里搜出了数千件兵器。武宗一怒之下剥夺了他的爵位,没收其财产。据说,他家的财产用三十辆车子,运了一个多月都没有运完。
《旧唐书》:王者之政以德,霸者之政以权。古先后王,率由兹道,而遂能息人靖乱,垂统作则者。如梓人共柯而殊工,良奕同枰而独胜,盖在得其术,则事无后艰。昭献皇帝端冕深帷,愤其厮养,欲铲宫居之弊,载澄刑政之源。当宜礼一代正人,访先朝耆德,修文教而厚风俗,设武备以服要荒。俾西被东渐,皆陶于景化;柔祗苍昊,必降于阙祥,自然怀德以宁,无思不服。况区区宦者,独能悖化哉?故竖刁、易牙,不废齐桓之霸;韩嫣、籍孺,何妨汉帝之明。盖有管仲、亚夫之贤,属之以大政故也。此二君者,制御阍寺,得其道也。而昭献忽君人之大体,惑纤狡之庸儒。虽终日横经,连篇属思,但得好文之誉,庸非致治之先。且李训者,狙诈百端,阴险万状,背守澄而劝鸩,出郑注以擅权。只如尽陨四星,兼权八校,小人方寸,即又难知。但虑为蚤虱而采溪荪,翻获螾蜓之患也。呜呼明主!夫何不思,遽致血溅黄门,兵交青琐。苟无籓后之势,黄屋危哉!涯、餗绰有士风,晚为利丧,致身鬼蜮之伍,何逃瞰室之灾。非天不仁,子失道也!
唐宪宗李纯
《新唐书》:李训浮躁寡谋,郑注斩斩小人,王涯暗沓,舒元舆险而轻,邀幸天功,宁不殆哉!李德裕尝言天下有常势,北军是也。训因王守澄以进,此时出入北军,若以上意说诸将,易如靡风,而反以台、府抱关游徼抗中人以搏精兵,其死宜哉!文宗与宰相李石、李固言、郑覃称:“训禀五常性,服人伦之教,不如公等,然天下奇才,公等弗及也。”德裕曰:“训曾不得齿徒隶,尚才之云!”世以德裕言为然。《传》曰:“国将亡,天与之乱人。”若训等持腐株支大厦之颠,天下为寒心竖毛,文宗偃然倚之成功,卒为阉谒所乘,天果厌唐德哉!
司马光:论者皆谓涯、有文学名声,初不知训、注之谋,横罹覆族之祸。臣独以为不然。夫颠危不扶,焉用彼相!涯、安高位,饱重禄;训、注小人,穷奸究险,为取将相。涯、与之比肩,不以为耻;国家危殆,不以为忧。偷合苟容,日复一日,自谓得保身之良策,莫我如也。若使人人如此而无祸,则奸臣孰不愿之哉!一旦祸生不虞,足折刑,盖天诛之也,士良安能族之哉!
尚宛甫:训、注虽谲进,然乱贼人人得诛;举世畏宦官,训、注独舍生诛之,使其谋成,则武、宣、懿三宗必无复废立之事。
王鸣盛:俾王叔文一不成,训、注再不成,以至不可救,而训、注固未可深责。[15]
蔡东藩:李训、郑注,皆小人耳,小人安能成大事?观本回甘露之变,训注志在诛阉,似属名正言顺,但须先肃纲纪,正赏罚,调护维持,俾天子得操威令,然后执元恶以伸国法,一举可成,训注非其比也。注欲兴甲于送葬之日,已非上计,然天子未尝临丧,内官无从挟胁,尚无投鼠忌器之忧,成固万幸,不成亦不致起大狱。何物李训,萦私变计,蛮触穴中,危及乘舆,譬诸持刀刺人,反先授人以柄,亦曷怪其自致夷灭也。王涯贾餗舒元舆辈,不知进退,徒蹈危机,死何足惜?但亲属连坐,老幼悉诛,毋乃惨甚。郑覃令狐楚,不能为涯餗辨冤,但知依阿取容,状亦可鄙。至于讹言再起,覃且欲趋而避之,幸李石从容坐镇,始得无事,铁中铮铮,唯石一人,其次则为薛元赏,正人寥落,邪焰熏迷,唐之为唐,已可知矣。
史上对文宗留下了这样的一句评价:有帝王之道,而无帝王之才。就是说,文宗虽然能够勤勤勉勉、宵衣旰食,但自身缺乏治国的才干,最终也不能消除祸患。文宗在位十四年(公元827--840年)间,朝政上的主要大事有二:一是朋党之争颇为激烈,朝臣分为牛(牛僧儒)、李(李德裕)两派,各有朋党,互相攻击,史称“牛李党争”。二是宦官权势高涨。文宗虽然是宦官拥立,但宦官的飞扬跋扈也是令他深感不满,政权以至皇帝的生死废立已经全由宦官操纵,他的祖父宪宗、哥哥敬宗都死于宦官手上,他父亲穆宗和他自己都是由宦官拥立才当上皇帝,所以他对宦官专权的危害看得比较清楚,一心想铲除宦官势力,夺回政权。但是文宗过于柔弱,这一点朝中大臣多数看得清楚,韦处厚就因此乞请避位,但文宗再三慰劳,不令辞职。淮南节度使兼盐铁转运使王播力求复相位,不惜重金贿赂权宦,并终得入朝为同平章事。这样,小人复进,正士日疏。而地方强藩如魏博等镇,也开始日渐骄横。